■ 張國軍

小時候，草房的門前有塊豆地。那天的雨比較纏綿，變著姿勢地下著，小雨如絲，大雨瓢澆碗倒。低洼的豆地，成了蛙的樂園。我望著雨點砸歪了豆葉，水在豆葉上流成了溪。

我撐一把黃帆布傘，走在爛淤地里，稀泥從腳趾縫里擠出。我蹲在豆地邊，想看看蛙在水中怎么鳴叫，而蛙和我對望，聲音從水深處一層層漂上來，先是小小的、短促的低音，像練嗓子似的，繼而連成一片，變成音調(diào)一致、激情四射的聲樂大會。一陣風(fēng)吹過，豆葉搖曳，我透過豆葉的間隙，只見一片豆葉下坐著一只青蛙，凸出黃豆似的眼睛望著我，嘴邊鼓起一只小氣球，“咕”地一聲，呱呱落地，整個豆地接二連三地又響了蛙聲。泥腥味、豆花香、雨中的水汽，我的眼睛，被那聲音泡得發(fā)脹。我側(cè)耳聽著，聽它們把豆莢唱得豐腴飽滿；我定睛看著，看見雨點在水光里掛出銀線，每一只蛙都是連接線端的音符，蹦跳、跌落、再被豆葉輕輕接住。

它們在豆地里邊跳邊唱，我頭腦里又出現(xiàn)了和小伙伴夜晚捉青蛙的影子。它們坐在水稻地的田埂邊，我們手電筒一照，它們一動不動，我一把就抓在了手里。現(xiàn)在我為何不逮一只玩玩呢，又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炫耀。

我到屋里找來手電，此時的青蛙并不知道我要捉它。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，我用手電照著它的眼，手去抓它，它竟不買賬，兩腳一蹬跳得老遠(yuǎn)。怎么沒用呢？我把手電筒晃了晃，照自己看看，雪亮雪亮的。再照青蛙，手沒到它面前，它又跳開了，還是沒用。原來手電的光，在白天很弱，不起作用，怎么辦呢？

我蹲在地邊想著，眼前一只淡黃色的大青蛙，它在豆葉下面鼓著腮幫咕呱咕呱地叫著。我來不及多想，腳朝它慢慢地挪動，伸著張開的雙手，猛地往前一撲想抓住它，腳底一滑，整個身體卻趴了下去，壓倒了豆稈。短褲、襯衫沾滿了泥水，臉上、鼻孔濺的全是淤泥。蛙呢？又跑到我前面得意洋洋地唱著，笑我癡狗攆飛鳥，傻乎乎的。被我壓在身下的豆稈，試圖讓風(fēng)的小手拉起它，可是挺了幾次身子都沒有站起來，再找雨傘，早已被風(fēng)旋進了豆地中。

我雙腳陷在豆地的爛泥里，怕被大人看見挨打，剛要離開，突然感到胸口有什么東西蠕動。再一看：“我的媽呦。”不得了，一條大拇指粗、毛茸茸的綠豆丹，在襯衫口袋上爬著，我怕豆丹，嚇出了哭腔，拔腿就想往家跑，腳底被豆稈一絆，又栽倒在水里。爬起來，豆丹已掉在了口袋里。我從下向上扒掉襯衫，一邊跑一邊甩著襯衫。母親聽到我的“哭”聲，從屋里跑出來，看我和泥猴子似的，氣得手向我一指：“中飯你就上豆地去吃青蛙?！?/p>

幾十年過去了，青蛙沒吃，蛙聲還在。當(dāng)年我找青蛙，現(xiàn)在青蛙找我。它從農(nóng)村田野水洼，走進水泥叢林邊的綠洲，唱出了我的童年，歡樂了我的晚年。聲音穿越時空，合力不減當(dāng)年。此刻，我的心中只有雨水的涼，蛙鳴的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