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陳瑋佳

天剛亮，枝葉上還掛著露水，村頭的老樹上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。娘在灶房門口喊：“今兒個(gè)曬場，別賴床了！”我揉著眼睛爬起來，聽見院外已有碌碡碾過土路的“咯噔咯噔”聲，還有誰家驢子打著響鼻。

秋收過后，場上堆滿了高粱、谷子和豆子，像一座座小山包，金黃、赤紅、烏黑，混著陽光的味道，在風(fēng)里微微浮動(dòng)。曬場，是秋收的尾聲，也是農(nóng)人最緊張也最安心的時(shí)刻。

太陽剛爬過東墻頭，家家戶戶就扛著木锨、掃帚、笸籮出了門。曬場在村西頭，一塊被踩得瓷實(shí)的黃土地，四周栽著幾棵老樹，枝葉稀疏，正好透光。男人們先用木耙把糧食攤開，一耙一耙，劃出整齊的波浪紋，像犁過的心田。女人們則蹲在邊角，拿細(xì)眼篩子過一遍碎秸和土坷垃，動(dòng)作麻利，嘴里還念叨著：“老天爺賞臉，三天不下雨，就妥了?！?/p>

正午的日頭毒得很，曬得人頭皮發(fā)燙，汗珠子順著脖頸往下淌，洇濕了粗布褂子，可沒人肯歇。誰家若偷懶，糧食沒曬透，霉了、生芽了，來年口糧就短了。于是，即便熱得眼冒金星，也得一遍遍翻動(dòng)——木锨揚(yáng)起，金黃的糧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光，簌簌落下，像一場微型的黃金雨。風(fēng)一吹，塵土與麥香混著，撲在臉上，鉆進(jìn)鼻孔，嗆得人直咳嗽，可咳完又忍不住深吸一口——那是大地的呼吸，是五谷的魂。

曬場最怕變天。有一年，谷子剛鋪開，天邊忽地涌上墨云，風(fēng)卷著沙粒抽人臉。人們“嘩”地全從屋里沖出來，喊的喊，跑的跑，掃帚飛舞，笸籮翻騰，手忙腳亂地收糧。我爹一邊用身子擋風(fēng)，一邊吼：“快！快！老天爺要搶飯哩！”那一次，谷堆剛收完，大雨就砸了下來，打得場地上騰起一層白煙。大伙兒癱坐在屋檐下，喘著粗氣，卻都笑了。笑得坦蕩，笑得踏實(shí)。

傍晚收工，糧食重新堆成小丘，蓋上葦席或油布，四角壓上石塊防風(fēng)。人們坐在場邊的矮墻上，抽一袋旱煙，聊幾句閑話。誰家閨女出嫁了，誰家小子考上中學(xué)了，誰家的牛昨夜下了崽……話頭東一句西一句，像天上飄的云，沒邊沒沿，卻暖烘烘的。孩子們則在空地上追逐，踢著小土塊，或撿幾粒漏曬的豆子，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。

夜里，月光灑在蓋嚴(yán)實(shí)的糧堆上，像鋪了一層霜。偶爾有老鼠窸窣探頭，立刻被守夜的黃狗“汪”地一聲嚇跑。我躺在曬場邊的草垛上，仰臉看天，北斗七星清亮亮地懸著。娘說，每一粒糧食都沾著人的汗，也沾著天上的星光。

曬完的糧食，要一袋袋扛回家。麻袋沉得壓肩，可腳步卻輕快。倒進(jìn)糧倉時(shí)，“嘩啦啦”的聲響格外悅耳，像是大地在回應(yīng)農(nóng)人的辛勞。谷倉滿了，心就穩(wěn)了。

如今，村里的曬場早已荒了。聯(lián)合收割機(jī)直接把糧送進(jìn)烘干塔，省事，高效。可我總記得，那片被千萬雙腳踩得發(fā)亮的土地，那揚(yáng)起又落下的糧食，那為一場雨驚得心跳的慌張，還有月光下，人們坐在場邊抽煙說話的時(shí)光。

那不是簡單的晾曬，那是土地與人之間，一場莊重的交接儀式。我常想，糧食曬透了，人心也曬透亮、踏實(shí)了。晾曬勞作似層林盡染的秋，讓人道不完望不盡，戀戀不舍又回味無窮。